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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松美羽在北京:在後科技世界裡的「神隱少女」
2024.11.29
INTERVIEW
《火鳥棲息之地》A place where the firebird lives,2024,227.3 × 181.8 公分,布面丙烯
這篇訪談是由VISIONAIRE CHINA發表的,請通過這篇訪談內容一起欣賞小松美羽的創作世界。
ABOUT EXHIBITION
藝術家小松美羽在北京的首場個展「聖·悟 Sense of Sacredness」於10月26日在白石畫廊北京開幕,展出藝術家二十餘件全新創作,展期至12月14日。藝術家本人亦出席了現場開幕活動。通過與小松美羽的一場對話,這一次,VISIONAIRE將和大家一起走進她的精神森林。
《火鳥棲息之地》A place where the firebird lives,2024,227.3 × 181.8 公分,布面丙烯
《雙生的守護狛犬》Twin guardian dogs, 2024, 116.7 × 91.0cm, 布面丙烯
小松美羽從不避諱家鄉和童年對自己藝術創作的重要性。她的精神故鄉或許就根植於她真正的家鄉。80年代的日本正邁入泡沫經濟的頂峰,東京、大阪等都會區的繁榮與現代化世人皆知,但小松美羽的故鄉長野縣,卻似乎是東亞國家工業化和現代化浪潮中被暫時遺落的處女地。長野縣至今仍是日本少數的農業縣之一,群山環繞,植被豐茂,河川滔滔。飛驒、木曾、赤石三大山脈自西向東架起了這個內陸縣起伏的地形和「日本屋脊」的稱號;全縣的森林覆蓋率高達79%,木曾谷的赤澤林中,江戶早期種下的林木被存養至今,樹齡逾300年的柏樹綿延成片;在日本第一長川信濃川(縣內稱千曲川)畔,小松美羽生長於斯的埴科郡依川而建。
也許只有在那樣的環境中,才能孕育出小松美羽和她為人熟知的「山犬先生」的故事。與自然中神靈的對話,是小松美羽眾多作品的主題,而「山犬先生」或許就是那最初的神靈。在小松美羽記不得幾歲的童年時光裡,在山川田林構築的自然環境中,精靈們若隱若現,在天黑時引導迷路的她回家,最終也引導她走上了藝術創作的道路。令人驚訝的是,「山犬先生」並不是僅存在於回憶中的背景故事。小松美羽告訴我們,即使在東京求學生活期間遠離自然,兒時在家鄉遇到的神靈卻從未離開。直至今日,在家鄉的工作室裡,她仍與「山犬先生」們保持著對話,彷彿是不曾忘懷的童年老友,「它們偶爾也會來我家做客。」
《歡喜的飛躍》Leap of joy, 2024, 182.0 × 72.7cm,布面丙烯
小松美羽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種根植於私人經歷的體驗,隨著小松美羽的藝術創作旅程升華為近乎普世的與自然和世界對話的方法論。「當我進入自然時,我會和自然對話,以某種方式表達我進入這個環境的意願。我認為這種精神層面的東西是不分國界、種族或任何類似因素的。」
當我們提到那個被台灣媒體稱為「神隱少女」的稱呼時,小松美羽笑著說自己已經不是「少女」了——但我們仍然能從她的作品中,看到那個在長野縣的山林裡,試著尋找回家路的小女孩。
「我能感受到這些存在,在與自然相處中,它們像是在引導我回家。而人總是要回家的,不是嗎?」
在2024年與小松美羽這樣的藝術家對話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在生成式AI突飛猛進的當下,人們幾乎已經用集成電路和大語言模型創造出了自己的「神」。手機上的Chat GPT似乎全知全能、有求必應。此時此刻,再討論前現代的神靈看似是一件過時的事——我們很好奇,在這個技術進步本身已變得稀鬆平常的「後科技」時代,這位「神隱少女」如何看待新時代的科技和新時代的神——換句話說,如果小松美羽出生於2004年而不是1984年,她還會在長野縣的森林中迷路嗎?
令人驚訝的是,與許多強調自然的藝術家不同,小松美羽對於這個現代世界並沒有太多的抵觸。「雖然有些人可能覺得當代技術會削弱精神性,但這其實取決於我們將注意力投向何處。」她相信,哪怕是最精密的人工科技產品,也蘊藏著靈性和能量。「無論是使用iPad、手機、電腦或其他設備,這些過程其實也讓我們有機會去學習如何與更為神聖的事物連結。」
《舞動如風》Dancing like the wind, 2024, 130.3 × 97.0cm, 布面丙烯
這令人想起尼爾·蓋曼的小說《美國眾神》的設定——電視、汽車、互聯網取代了教堂、廟宇和神龕,主宰了人們的生活,也孕育了新的神祇。然而,在小松美羽的世界中,並沒有尼爾·蓋曼筆下新神與舊神的衝突,甚至也不存在「科技」與「自然」的二元對立。無論技術和媒介如何變化,世界的靈性一直存在,等待著每一個有心人去發現並與之交流。
對一切靈性的接納讓她尊重人們所信仰的不同存在,無論是偉大的神、天,抑或珍貴的人。兒時在日本傳統神社和佛堂的參拜,成年後參加十多年猶太教學習會的經驗,在印度獨自旅行時走訪的印度教寺廟,當然也包括在中國遊歷中接觸到的各種宗教或世俗的歷史遺跡。一種樸素的智識和審美上的好奇,讓她不經意間遍歷了各大宗教的建築與神話。
值得注意的是,小松美羽反覆提及的「精靈」,並非宗教意義上的神明,而是一種世界中天然孕生的能量,一種貼近人們自身的神聖存在——某種可能更接近泛神論的觀點。小松美羽多次強調冥想對自己的重要性,但她也提到,自己從未以宗教活動的心態進行冥想——或許,這正是制度化宗教和神明出現以前,遠古時代的人類與自然最樸素、最真誠的交流方式。
不過,在採訪的尾聲,小松美羽仍然笑著提醒大家去美術館現場欣賞作品:「如果大家真的滿足於只用手機看畫,那麼就不會有人來畫廊了。然而,看完屏幕上的圖片後,大家還是會有一種去美術館、畫廊的衝動,去尋找那種從作品中散發出的真實能量。」
上 《藍獅子「阿」》Blue Komainu "Ah", 2024, 91.0 × 91.0cm, 布面丙烯
下 《紅獅子「吽」》Red Komainu "Un", 2024, 91.0 × 91.0cm, 布面丙烯
「我覺得人類在過度接觸現代社會的同時,總會在某種程度上渴望回歸原始的自然。」
《魔法般的知識卷軸》A scroll of knowledge like magic, 2024,194.0 × 97.0cm, 布面丙烯
小松美羽秉持著一種近乎國際主義的文化觀。日本無疑是她的文化身份,在藝術市場裡也不可避免地成為她最為人知的標籤,但這並不是她想要宣揚的唯一身份。小松美羽毫不避諱日本文化的多源性。即使是她作品中最常見的形象——狛犬,她也直言這並非日本文化所獨有。關於狛犬的起源眾說紛紜,從《聖經》中的基路伯(Cherubim),到其他更為古老的文化,無論是印度、中國,還是經由韓國或東南亞,這些文化元素飄洋過海來到日本,逐漸演變成今天置於神社和寺廟門前,形狀介於獅犬之間的石像。「日本位於東方的盡頭,許多文化和物品最終匯集到這個世界邊緣的國家。」
我們很好奇,秉持這樣觀念的小松美羽,在北京能找到怎樣的神明。
一方面,北京和長野縣可能代表著亞洲城市的兩個極端:自1153年完顏亮建中都以來,北京就一直是中國的政治中心。800餘年間,權力精心規劃塑造著這座城市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尤其是在過去二十年間,無數大型科技公司在北京誕生,這座古都因此變得更加「科技化/去自然化」。某種意義上,北京可能是整個東亞範圍內最為「人工化」的城市,幾乎成為長野縣那座被山林環繞、充滿靈性的城市的反面——在這裡,真的還能看到來自自然的精靈和神明嗎?
《深邃寧靜狀態中的創作》Creation in a deep and quiet state, 2024, 145.5 × 89.4cm, 布面丙烯
而另一方面,北京作為當代中國的文化中心,也在某種程度上承載著整個東亞儒家文化圈千年來交融、流變的歷史——如果真的能在這裡找到神,那麼這些神與東京或京都的神又會有怎樣的異同呢?
她的確找到了——在自己北京首場個展創作的作品中,囊括了許多此前甚少涉及的神獸形象和元素。她反覆提及「龍」這一歷史悠久的民族圖騰在北京的普遍而強烈的存在,以及獅、虎等在日本文化中相對少見的「貓科動物」——這些在中國文化中擁有不同象徵意義的動物形象,被小松美羽敏銳地捕捉到,並用她獨特的方式在畫作中進行詮釋。某種意義上,北京的經歷似乎也豐富了她對自己筆下神獸的感知。
《感受著能量游泳》Swimming while feeling the energy, 2024,100.0 × 160.6cm, 布面丙烯
「從日本的歷史來看,在遣唐使和遣隋使時期,日本通過海路到中國學習,這些學習所得至今仍與現代日本社會相通,其中我認為也包含了許多精神層面和靈性生活方式的原點。在這其中,龍在日本文化中也深受重視,通過這些神獸,我們可以看到我們在歷史中學習到的精神性。我非常感激能夠通過在北京的學習,進一步了解自己神獸文化的根源。」
而北京那高度人工化的一面,並沒有阻斷小松美羽與自然的對話。「的確,因為我在一個更自然的地方出生,從自然中學到了許多東西;在城市中噪音很多,進入深層精神狀態會有困難,但並不是說在城市中就不可能做到。」她回憶起自己在泰國習得的冥想技巧,「忽視周圍的各種雜音,專注於一個點,從多個角度觀察事物。」或許這正是小松美羽在這個中國最為複雜的城市,仍能與自然對話的祕訣。
《神獸 護家貓》Household guardian cat deities2024, 27.0 × 35.0cm, 布面丙烯
「無論國籍和語言,我們都能感受到朝著同一神聖目標而努力實現和諧的力量。」
小松美羽親筆
採訪、撰文:袁瞻 Zane
編輯:Lonnie
美術:Vianna
圖片鳴謝:藝術家與白石畫廊